作为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自幼聪敏好学，博览群书，六岁成文，十岁饱览六经，未冠之年便已成为朝廷最小的命官，十六岁又以一篇《乾元殿颂》震动朝野，其绮丽文采犹如泉涌，笔端生花妙不可言，直教唐高宗连连以“奇才”称之。
如此开挂的人生放至当下，也少有人及。谁料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偏偏命途多舛，在二十七岁之时溺于海上，惊悸而亡，结束了他短暂却又绚烂的一生。时也？运也？
老天赐予他惊艳四方的才华，却少赐了几分情商予他。不然，他又怎会在沛王李贤与英王李哲斗鸡之时，为给沛王助兴而作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讨伐英王的斗鸡呢。
若说王勃是谄媚于上而作此文，我心底是不信的，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纯真中带着些许轻狂的少年为了帮“好朋友”呐喊助威而游戏之作，况且，敢和英王如此开玩笑，想来平时私交也不至太差。
然而此文传至唐高宗手里，便引来雷霆之怒，向来惜才的高宗认为王勃身为臣子不尽劝谏之责，反而作文挑拨皇子关系，当天就将王勃赶出了沛王府。
王勃后来又因官奴曹达之事锒铛入狱，若非遇到大赦，恐性命难保，此举还连累了父亲被贬交趾。这是他人生中两次大落，出狱后，王勃满心愧疚地想赶往交趾看望父亲，加之对官场心灰意冷，便拒绝了朝廷恢复旧职之令。
也就是在赴交趾探父途中，经过洪州（今江西南昌），恰逢都督阎伯屿在滕王阁摆酒宴客，王勃便受邀赴宴。酒过三巡，阎伯屿提议让在场的文人墨客、名人雅士为滕王阁作一篇序，时人皆知阎伯屿并非真心求序，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婿孟学士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罢了，遂纷纷摆手推辞不已。
正当孟学士志得意满地准备将提前背好的稿子默写出来之际，王勃如晴空一鹤赫然而落，表示自己愿意作序一篇以为兴。
这一举动，令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但笑不语。而阎伯屿更是憋了一肚子闷气，又不便当场发作，只好借故离开宴席临栏吹风。饶是如此，阎伯屿仍旧止不住心中好奇，一面派人将王勃所作一一来报。
王勃也不以为意，丝毫没有觉察到阎伯屿的不快，洋洋洒洒下笔如神，一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文自此应运而生。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始读开篇四句，那个千年前曾在滕王阁上临风而立的少年孤单落寞的背影似浮现眼前，字字句句无不诉说心中的抱负和虽然命途多舛又不甘沉沦的斗志。
少年的心事尽赋其中，全文开篇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生动准确地点明了滕王阁的位置，都督阎伯屿在听取来人密报之后，也由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沉默不语。“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俊采星驰”、“腾蛟起凤”诸句将南昌故地与在座之人夸了个遍，末句又以“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自谦表谢。
此序首段一出，少年难掩的才气如星辰散开，为滕王阁增添了一道绝妙风采。
时维九月，他临阁而望，将这方圆数十里之景尽收眼底，“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雨后烟波暮霭，山峦紫气的美景跃然纸上。“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又写出了整齐的马车在高高的山路上行走，马车中人则观赏沿途风景的惬意。直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等句一出，不知在座众人是何等心情，阎伯屿倒是转身化为铁粉，直呼“此乃奇才，当垂不朽”。
少年王勃酣畅挥笔，恣意书写心中之意。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笔锋转换之处，无不牵动后人的心。
作为千年之后的我们，虽未曾亲身感受王勃在滕王阁上观景作文的盛况，却亦能在他的一词一句中体味个中滋味，犹如亲临。
从开篇的盛赞，到中篇的描景，再到末篇抒情，一个少年细腻、浪漫、真实、伤怀、倔强、上进的一面缓缓铺开。
他写“望长安于日下”，用了“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相传晋明帝小时候，有一次坐在元帝腿上玩耍，这时从长安来了一个人，元帝便向那人问起洛阳的情况，来人一五一十地诉说，元帝听着听着不觉泪如雨下，晋明帝好奇元帝为何而哭，元帝便把西晋灭亡，王室东迁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问明帝觉得长安和太阳哪个更远？明帝回答:太阳远。因为没有人见过从太阳那里过来的人。第二天，元帝又在群臣面前问明帝长安和太阳哪个更远？这次，明帝却回答长安远。元帝很好奇，便问他为什么。明帝回答:“我此刻一抬头便可以看见太阳，但却看不到长安在哪里。”
对于彼时的王勃来说，也许“望长安于日下”亦能反映他的心情吧。曾经年少立志登青云，一朝流祸落凡间，焉能不悲？所以，他紧接着又写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读来不免令人因共情而动容。
我觉得，一篇好的文章不在于词藻的华丽，技巧的高超，文采的斐然，有了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可厚非。真情流露、直击人心、引发共鸣才是一篇文章的灵魂所在，再加上卓越文采、写作技法、典故化用加持，便是上等佳作了。而《滕王阁序》，情感、文采、手法、典故都有，也难怪会被奉至“千古第一骈文”的神坛。
可以想见，少年王勃在滕王阁上形单影只，不复昔日辉煌，甚至还有点落寞。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反而掷地有声地发出呐喊:“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这一呐喊，喊出了多少怀才不遇之士的心声，喊出了多少不甘沉沦之士的决心，这一呐喊，又激励了多少后人奋发图强。
“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少年王勃怀才不遇的悲切由此可见。
“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在经历了两次变故的王勃虽有报国之志，但已看破官场沉浮，选择侍奉双亲膝下。也许放荡不羁、浪漫轻狂的个性终究是不适合官场吧。拿到主角剧本的王勃，又是否知道自己这一生竟如烟花，绚烂却短暂。
正如他自己在文末所言，“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既然“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何不如远离这是是非非，乐得自在。可惜天妒英才，在《滕王阁序》写出不久，王勃便溺于海上，惊悸而亡。
对于王勃两次落难，后世说法不同尚无定论。有人说是“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曹达之事的确可疑。但《檄英王鸡文》确实出自王勃之手，其用词大胆而轻狂很像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顽童，从这篇文中不难看出，十六岁便凭实力获得高宗青睐的少年，多少有点“飘”了，“飘”到敢用檄文（官方文书，用于晓谕、征召、声讨）这么严肃的题材去调侃英王的斗鸡。
但凡他能有几分清醒，也不至沦落至此。但若他能做到人间清醒，我们也看不到《滕王阁序》这篇旷世奇文了。上天终究是让他在离开之前留下了封神之作，传唱千年。人们不知，这位少年当年作赋究竟是真的不知阎伯屿的用意还是故作不知，想作就作。我倒喜欢他这份坦荡与真实，与官场的曲意逢迎不同，他只是那个心中有梦的少年而已，我想彼时少年眼中，是有星辰的。
千年之后， 滕王阁仍然屹立在三江五湖间，周遭环绕着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却已不见当年登高作赋的少年。随着文字穿越千年时光，追逐少年的人生轨迹，才真真理解了这一句: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长武县机关事务服务中心 曹晨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