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之年的母亲忽然就不能自主行动了。可恶的脑梗,让她头昏眼花,四肢乏力,几乎连筷子也抓不稳。接连几天,她都不可置信的努力尝试握握自己的手指,动动自己的腿,然后喃喃的说:“怎么就不听使唤了呢?怎么我就睡了一觉就这样了呢?”
我们兄弟姊妹在的时候,逗她说说笑笑,帮她做复健,倒也不寂寞。可我偶然在窗外看见她一人歪坐,呆呆的半垂着头,浑身无力,连眼睛里的光都消散了的样子时,才知道她是打起多大的精神让儿女们安心。儿女们不在眼前的时候,茫然与无力顿时无处躲藏,如空气般包围了她。我隔窗望着她精气神似乎都渐渐消散的样子,想起儿时,她为我们讲故事、唱儿歌、纳鞋底的场景,泪如雨下。
母亲没有年轻时的照片,大概那个年代拍照本来就稀罕,我们家孩子又多,家境艰难,如今母亲最“年轻”的照片,是60岁时拍的。照片上她虽然头发花白,腰弯背驼,但精神不错,眼睛里的清亮仿佛透过照片,直入心底。作为她最小的女儿,我记忆里的母亲似乎总是弯着腰,要不就是在昏黄的煤油灯或电灯泡下纳鞋底、补衣服,要不就是在灶台前、案板边切菜、做饭,要不就是在田地里除草、施肥、割麦,从未曾停歇。
某次和二姐闲谈,说到母亲,我说自己记忆中,母亲似乎一直是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样子,没有她年轻时的印象。二姐说:“那是你年纪太小,记不清了。妈妈年轻的时候白皮肤、大眼睛、长辫子,身条笔直,简直是那个年代的标准美女!可是因为孩子多,家里苦,她省吃俭用,日夜劳累,才落得一身的病痛,慢慢成了如今的样子。”
我一页页细细翻找着自己的记忆,想从里面找出母亲年轻时的画面,可她总是低着头。蹒跚学步之前,她把我带到田地里,让我坐在地头,她在地里挥汗如雨;刚上学时,我坐在小桌子前,她边做鞋,边给我讲题;白天时,她总是低头干活;到了晚上,也是忙忙碌碌。终于,在记忆里找出一张她抬起头来的画面,可那是我初中时,她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腰肌劳损、动脉硬化各种病症,再也挣扎不起,卧床休息的时候。那时,她未逾花甲,却已视茫发苍。
我也曾反思,为什么自己记忆中没有母亲年轻的样子。原因之一是我年纪太小,记事时母亲已经近五十岁了;之二大概是我的记忆中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大多是在晚上的缘故吧。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家里的农活特别多,白天她总在各种忙碌之中,从田地里回来农具一放,立刻就张罗着做饭。就是傍晚回家,也要系烟叶、剥玉米、揉麦穗、搓高粱......反正忙不到漆黑,是绝不算完的。一直忙到外面实在看不见了,才点起油灯(后来是昏黄的灯泡),开始纳鞋底、缝衣服、补袜子,直到夜深。我总是哼哼唧唧不肯睡,缠着她讲故事、唱儿歌。缠得没法,她就一边低头做事,一边给我讲猴子与七个女儿的故事,或是各处听来的传奇故事。有的故事讲过好多次,我到现在还能完整的复述出来。有时讲得遍数多了,我就不耐烦起来,于是母亲就开始唱她小时候学校做操时唱的儿歌,记得是没有歌词,只有“哆瑞咪发嗦啦西”的音节,但是很好听。还有她听来的歌谣,“李玉梅吆李呀玉梅,你是墙头一根草......”偶尔,她还会讲起自己年少时的事情,包括与姊妹们之间的玩闹、外公的勋章、家里的趣事、以及她曾经有个机会做护士但错过了之类她自己记忆里的珍藏。伴着昏黄的灯光与母亲低低的故事与歌声,我似乎忽然之间就到了这个年纪。
我们总说诗和远方,仿佛那是年轻人的向往。如今想来,母亲的歌谣与故事中,分明藏了她的诗和远方。她的梦想、她的向往、她眼睛里的光,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慢慢消亡。又在她的故事里、低低的歌声里、纳的鞋底里,一点一滴传递给她的孩子。如今,母亲的身体不再健朗,记忆不再清晰,她大概记不得儿时的歌谣、少时的梦想、年轻时的向往,可是我们会帮她记着,替她一点点实现,穿着她纳的鞋,脚踏实地,坚定向前。
也或许,如今母亲的诗和远方,就是儿女的诗和远方吧。
(县纪委监委 冯君兰)